一颗奶枣

wei博:徐观应w

籍籍无名

  我出卖了我的名字,和脸。我走在灰尘遍布的肮脏街道上,走了一阵便累了,停下来望望天空。是哪个诗人写过,天空一无所有。

  我也一无所有。

  出卖名字,似乎此后就得为人差遣,替人卖命。但那是动漫里的设定,与我遭遇的境况不同。我只是卖掉了名字,我仍旧是自由的,甚至更自由了。

  但其实,还是有些惋惜。那是个很雅致的名字,陪伴了我整整二十三年。但我不得不如此做,因为,我杀了人。而那个人,是原本属于我的那个名字的,名义上的父亲。但我并不将他视为父亲。“女人都是没有家的”,我想起那个绝望的女作家曾这样说过。

  那么现在,我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甚至没有可供识别的面孔,只是游荡,在这空旷的世间。没有人比我更自由,没有人比我更孤独。我从前没有过的,现在也不曾有。但我从前厌憎的,如今已经消失,这总还值得高兴。

   你想听吗?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故事。那就坐到我身边来吧,离我近一点儿,天气实在太冷了。


    十年前,我的母亲和弟弟去世了。那时,我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上课,突然被母亲的妹妹叫出去,领回了家。她肿着眼睛告诉我,妈妈和弟弟突然生病了,现在已经不在了,带我回去是为了和她们告别。

    人们常常觉得孩子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其实是能的,孩子们也有敏锐的心。那个时候,我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任谁都哄不好我,直到嗓子开始发痛。

    十年前,那个下午,我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我是还很小,但我不聋不哑,听到了亲戚们的窃窃私语。

  “会不会是他逼死的?”

  “不会吧?谁会想老婆儿子死啊?”

  “听说他家吵架吵的厉害,上次连警察都来了。”

  “要真是的,他不得局子吗?”

  彼时,我太过悲怆,只觉得他们不尊重我死去的母亲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没有细想他们的对话意味着什么。

  虽说是告别,但亲戚们怕我接受不了,没有真的让我见她们最后一面。我见到的,只是棺木,和棺木旁安安静静的一蓬蓬菊。当时的我,无端地以为,那些花儿会和母亲的棺椁一起埋进墓穴,并由此认为,世间一切美好都要随之陪葬。

  当然,并没有。那些花并没有被抛入母亲的墓里,我想,也许,它们还将出席下一场葬礼。

  葬礼结束的时候,我吃了一个油炸春卷。很好吃,不合时宜的好吃,与此前彻底的悲怆不相称。


  “我会养你到十八岁,给你付学费和生活费,但是高考之后你就得搬出去,以后是死是活都不要再来找我了。”这是每天早晨,我都要在脑海里回放一遍的,父亲说的话。

  母亲死后第三天,他喝完酒,拉着我说了这些。

  我还是个孩子,但并不傻。一开始,我还欺骗自己,父亲是想让我独立,激励我,让我能早点儿养活自己,也算对得起母亲。再说,国外的小孩不都是这样吗,贷款念大学也不丢人,工读生也很多的。

  过了几年,我开始觉得孤独。中秋,元旦,春节,他都不在家。他总是出去和狐朋狗友喝酒,也许还赌博,或者干点儿别的什么勾当。钱总是放在餐桌上,整整齐齐,冷冷冰冰。我不擅长做饭,没人教过我,所以常常吃快餐。其实吃快餐也没什么,但我想和他一起吃饭。曾经,非常非常想。

   对不起,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听起来他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虽然很少陪伴,但总还没遗弃我。

  可是,难道父母的职责,只是让孩子活着吗?


   十七岁,我在一所不错的高中,等待高考。那个时候,我其实也不怎么恨他,我们只是疏离,很少认真说话,不常一起吃饭。他是退役军人,转业后安排了闲职,待遇不错,却还是总不着家。

   某次月考之后,他难得早早回家,带我去餐厅吃了顿饭。那天点的菜有糖醋鱼,百合炖蛋,乌鸡汤,白灼菜心。都是我很喜欢吃的菜,聊的话题却都是我不喜欢的。

   他明里暗里地暗示,我快成年了,可以嫁人了。

  “我会养活自己的,我还不想结婚。”

  “不是,孩子,爸爸是想找个人照顾你。”他故作亲热,有些虚伪。

  “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不会找你拿钱的。”

  “林家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念书不行,还惹过几次事,但都是小事儿,没留案底的,人还是个老实人……”

  “我不愿意,别说了吧。”我重重放下了筷子,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和从前说的都不一样。


  后来,他又提了几次这个话头,我都拒绝了。最后一次,把他逼急了,他喝了几口酒后冲我大吼大叫,“你不要不识好歹,像你妈一样!”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提起我妈。我眉毛一挑,反问他:“像我妈一样怎么?”

  “像你妈一样结了婚不任劳任怨做家务,不在家伺候我和孩子,老想着出去工作,不服管,这叫不守妇道!”他理直气壮地高声叫骂,对着一个已死之人叫骂。仿佛死亡不足以抵消她的罪孽。可是,我想,她有什么罪孽呢,她所有的罪名,不过都是源于她个女人,无力反抗丈夫和婚姻。

  我突然想到一些新闻。有的阿姨结了婚以后,遭遇家暴,又离不了婚,不得以就带着孩子跳楼了。我总以为,那些社会新闻和我没有太大关系的。我还躲在一个安全的年纪里,像小时候躲猫猫,藏在最安全的衣柜里,没人找得到我,那些骇人听闻的、成年人的复杂故事,都还轮不到我。

  如今,轮到我了。或者,早已找上我的母亲,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什么阴翳降临到我头上。

  我没有再回嘴,回了房间,查着十年前的本地新闻。如果,如果母亲不是病死的,如果是像那些新闻里的死者一样因为婚姻不幸自杀的,大概至少会有一两条新闻吧。

  “昨日,永和市A区梦远小区一位妻子因与丈夫感情不合而携幼子跳楼生亡,死亡时年仅26岁,孩子不足一岁……”

  其实,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因为这些年,父亲从未流露出悲伤,丝毫不像那些文学作品里的鳏夫,刻意维持从前的生活习惯。不,他的悲伤像一种表面的装点,像清明时墓碑旁摆上的白菊,一种冷淡的,庸俗的,模板化的表达。他从不提及从前,好像除了这个拖油瓶一样的女儿,一场悲剧结尾的婚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迹。

  他之所以没有再婚,也不是因为怀念母亲。大概是钱的缘故,他酒后总是痛骂那些索要高价彩礼的陋习,是,把婚姻视为交易是不妥当的,但是,如果有人要嫁给他这样的鳏夫,总得掂量掂量,总得寻一点保障,而钱,是其中比较可靠的一种。

  也许,他想要卖了我,用我换来的彩礼去再婚呢?我有些恶毒地揣测着。可能吗?如果他曾经以某种方式逼死母亲,现在当然也不会在乎我的选择。如果他只把女人视为器官,保姆,那我说什么都没用,他不会听一个行走的商品说话。  思考得有些困倦了,我简单梳洗之后就上床睡觉了。


  半夜,我突然察觉到有人摸我的脸。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脸。八成是父亲又喝醉了吧,我并没有很慌张,在那只手伸进我的睡衣之前。

  “你干嘛啊!”我尖叫着跳起来开了灯。不是父亲,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爸!救命啊家里进贼了!救命!”我撕心裂肺地喊了几声,抓起桌上的台灯砸向那个陌生人,他也被吓到了,弓着身子挨了一下,没有躲开。

  “你别喊,这是小林,我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父亲淡定的介绍着,仿佛刚刚试图猥亵我的另有其人。或者,他压根儿不认为那是猥亵。

   “你放他进来的?”我一下子转不过弯了。

   “是啊,迟早要结婚的嘛,都是一家人……”他摆摆手,试图糊弄过去。

   “谁说要结婚了?这是犯罪!我报警了!”我冲到客厅打电话。

   他跟过来猛地拍掉了我的手机。“我是你爸,我还管不了你了?听话,他人挺好的,能照顾你。”

   “他给了你多少钱,你就把女儿卖了?”我近乎仇恨地盯着他,咬牙质问。

   “别这么说嘛,又不是买卖,我是希望你找个人结婚,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拿多少钱。”

    我还想骂他,这空当,被称作“小林”的男子见形势不对,贴着墙角溜走了。然后,我想,我大概失去理智了,总之我拼命地想要毁灭掉什么,如果不能,恐怕我会毁掉自己。

  我用厨房里的刀杀了他。那晚他确实喝了酒,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也没想着我会真的动手,几乎没有反抗。

  但我确实真的动手了。一刀,又一刀,最后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命,和他的命。

  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哪吒尚能以肉身偿还父母,干干净净地以藕和花的方式重生,彻彻底底地叛逆,以死亡为代价换来另一段人生。可我,我只能肮脏地,落魄地,以没有名义的身份苟活。


  原本,我大概是不能活着的了,至少不能自由地飘荡了。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门以后,撞到了一个人,也许她不是人,是某种鬼魅,妖怪,或者死神。如果死神是女人的话,我猜就是她那副样子。

  她看起来同普通人差别不大,除了眼睛,她的眼球像一副义眼,漂亮,空洞,除了死亡什么都看不见。她问我,想不想活着,想的话,就把名字卖给她,以后用别的身份生活。

  这算是公平的交易吗?大概不算吧,但她让我想起母亲,她像是来救我的,而只有母亲,会在这种绝望的境地出现,从死亡的秘境里赶来救我。无论如何,我只能信任她。

  我交出了我的名字。那原本也不算是我的东西吧,即使我用尽全力反抗,即使我杀了他,也还是冠着他的姓氏,好像始终贴在我脊背上的虫子,令人生出恐惧和厌恶。

  她收走了我的名字,其实是在救我。也许她是复仇女神,前来嘉奖我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行?我不知道,这些天来脑子一直很混沌,不知道做了什么,难以清晰的思考。

  不过,将这些告诉你,我好像就理清了一些思绪。

  不要同情我,同情是太泛滥的软弱情绪。请你为我高兴,如今,我切断了自身的血脉,这是我活在这个阴沉沉的天空下的,小小的,竭尽全力的反抗。

  再见,我刚认识的朋友。我要去寻找一种适合我的生活了,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都只属于我。我没有名字,没有脸孔,这没什么妨碍,这意味着,我可以为自己命名,我可以描画出我钟意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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