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奶枣

wei博:徐观应w

天选之女

【一】

  橙黄的夕阳缓缓下沉,海上荡漾着细碎的磷光,海天相连之处一片灿烂辉煌,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流心蛋黄酥,被暮色一口一口吞没。

  岑小渔本该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目睹这壮丽而又熟悉的海边日落。但这一天傍晚,她和妈妈刚刚走出市里的精神卫生中心。

  不用猜也知道,医生针对她的病情给出了一些诊断,不太好的诊断,否则,妈妈不会愁眉苦脸地拉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她愿不愿意去疗养院住一阵子。

  她低头看了看左手腕内侧的鱼形胎记,木然地回答,“好的,我去。”

  疗养院并没有丰富的绿植、宁静的景观湖之类的东西,只有几栋再过几年就堪称破败的楼,刷了蓝色的漆,墙面和油漆都正在一点一点地脱落。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岑小渔觉得自己身上正常的部分也在一点一点地从自身剥离,或许再过不久,自己就会变得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这个,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的世界。

  不过,医生建议她写出内心的想法和过往的经历,写成童话、恐怖故事或者别的什么,只要能够表达出来,尝试找到过往纠缠的脉络,或许就能逐渐回归原本的生活。

  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二】

  在我生活小渔村里,每个老人都会讲同一个故事,他们说,最有灵气、最受妈祖眷顾的孩子可以听到海螺里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遥远的世界里的神灵,它们会告诉你如何过上你想要的生活,如何解决人生中棘手的难题,而拥有那些海螺本身,就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尽管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老掉牙,但这样的故事并不是源于蒙昧和迷信,村里一直都存在“能听到海螺里的声音”的人,只不过并不多,上一位这样的天选之子是我的叔公,他年纪轻轻就下海经商,靠着神灵的指引一路开挂,赚得盆满钵满,还给村里修了学校和养老院,如今已经年近古稀,待在滨海别墅里享受天伦之乐,时不时给前来探望的人们讲一讲他年轻时白手起家的艰辛历程。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筚路蓝缕,他的一生都如意顺遂,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

  据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叔公去医院里看我,看到我手腕上的鱼形胎记之后,神色复杂,说这个孩子是个富贵命,以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我爸妈当时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吉祥话,没太在意,只是笑着谢过叔公。

  但是,事与愿违,我出生后身体一直孱弱,上小学之前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剩下的时间则在家里养病,爸妈一度以为我没法健康长大成人。

  幸好,年纪大一点儿之后,我就不那么容易生病了。只是,学校里的生活,似乎并不比待在家里或医院里更快乐。原因嘛,显而易见,我身体不好,很多体育运动和活动都无法参加,自然成为了角落里的隐形人,可惜没有隐形的翅膀,可惜同学们都不懂我的奇奇怪怪,不然也会和我一样可可爱爱。

  总之,我就是一个个平平无奇的社交废物以及国家十八级上课划水选手。


【三】

   从十岁开始,我的人生变得凡尔赛起来。

“小渔啊,叔公年纪大了,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某天放学,叔公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滨海别墅里去,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给我说。

“叔公,您是要写遗嘱吗?我带了纸和笔,要不要拿给您?”我热心地开始翻书包,心想不知道这个一年见不到两回的叔公要给我留点儿什么。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不是遗嘱的事儿,我是放心不下你。”

“叔公您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用您留给我的钱,不会乱花的,我保证。”

“......”

“叔公?您不舒服吗?”

“我突然不想告诉你了。”

“别啊,万一来不及,我要抱着您。”我的脑子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开始疯狂滚动歌词。

“你也是天选之子,啊不,天选之女。”

“哈?”

“你这个小朋友怎么脑子不太好的亚子?我说的是,你应该也能听到海螺的声音,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事儿?”

“我当然不知道啊!您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从来没有试过!您还是不是我亲叔公了呜呜呜......”

“我也不确定啊,我猜的。”

“啊?”我今天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犹如坐上了跳楼机。

“哎,没事儿,来来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嘛。”说完,叔公走进厨房,取了一个海螺给我。

“为什么你把它放在厨房里?不应该小心翼翼地供起来吗!”

“噢,这个海螺的声音已经过期了嘛,没用了,我就扔了,这不是得垃圾分类嘛。但你还是可以试试能不能听到。”

“我不要。”

“为什么?”

“我有洁癖。”

“好好好,我去拿一个干净的,你等等啊。”叔公去了书房,拿出了一个小一些的白色海螺,放到我手里。

    我庄重地把它捧到耳边,闭上眼——

“下周数学考试第一题的答案是A,第二题答案是......”   

“不是吧,传说中的海螺就是个考试作弊神器吗?”

我本以为叔公会反驳我,没想到,他只是慈祥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差不多,不仅仅是考试作弊神器,是人生作弊神器。”

“这不好吧。”我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

“这也太......爽了!”我忍不住开始欢呼。

“加油吧,好好活!你可是天选之女!”叔公也莫名振奋起来。

怎么回事,这台词像热血动漫里的,热血动漫的主角可不是靠作弊赢得的胜利。管他呢,反正我会是人生赢家。

谢过叔公之后,我背上书包就要回家。走之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叔公,你听到的应该不是考试答案吧?”

叔公神秘地笑笑,并不打算回答我。


【四】

  好无聊噢,今天的作业上周就写完了,下周的考试答案昨天就记住了,刚刚闲着没事儿帮妈妈买了几支股票,很快就涨停了。唉,还是来看看新出的教辅吧,现在的教辅也太简单了吧,我随便找几个海螺就能把答案都填上,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不如明天去报名参加作文比赛和奥数竞赛吧,总得找点儿事做,不然生活太没意思了,是吧?

  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的状态。嫉妒吗?酸也没用,柠檬树下只有你,毕竟我是天选之女,我能听到来自神灵的声音,没有什么难题是我解不开的,没有什么考试是我通不过的。人生这场游戏在我眼前难度系数直线下降,降到最简单的级别,我就像一个疯狂氪金的玩家,什么装备都带上了,所有技能都点亮了,就等着按照游戏进度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顺利通关,到达金光闪闪的结局了。

  自从十岁那年,我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技能之后,我就让爸妈给我报了一个游泳课。简易模式的人生当然快乐了,只需要听清楚海螺里的声音并且照做就好了,但是,前提是,得有海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学会游泳和潜水,自己去寻找那些特别的海螺,再一个个倾听里面藏着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所有海螺里都藏着声音,只要我凑近去听,就能听到。但事实上,只有一部分海螺里能立刻听到声音,另一部分海螺则需要静置一段时间,等待它发出轻微的震动,再凑过去听动静,而剩下的,最普通的那些海螺,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有点像用一次性的手机接电话,缺点是没有来电显示,也无法回拨。但有趣的是,每个海螺里的声音都不太一样,有的是像客服一样的甜美女声,有的则是中年男性的声音,还有那种掺杂了杂音的电子音,但无论如何,只要我去听,就能听到我想要的答案。关于考试的答案,竞赛的技巧,还有如何交朋友的技巧。当然,如果我想,也能听到如何让别人爱上我的方法,不过,目前我还没有这种想法,同龄的男孩子和我相比都太幼稚了,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我打算等到高考之后再去寻找这一类的海螺。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我发现自己的天赋技能已经六年了。不过,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独自找到海螺、遵循里面的声音去行动的场景。

  那是一场期中考,老师和父母都对我没有太大的期待,毕竟,我平庸的成绩和几乎不存在的才华已经让他们降低了对我的期待值。但那一次,我提前一周去海边游泳,泡在水里一整个下午,终于找到了一个有黑色花纹的白色海螺,直觉告诉我,它能带给我想要的答案。

  果然,我听到了意料之中中的声音,那感觉很美妙,类似宗教带来的安慰和笃定,尽管内容是一些枯燥的考题答案,但我还是如听仙乐,沉醉其中。

  在记下了所有答案之后,理所应当地,我考了年级第一。老师和同学曾经怀疑过我,但他们并没有证据来证明我作弊了,并且,我找到了更多的海螺,它们教会我如何取得别人的信任,我开始假装好学,经常找老师问问题,买一些高深的书带去学校,不经意间放在桌上,以此体现我真的痛改前非,一心向学,心无旁骛。

  于是,所有的考试在我眼里都变成了简单的填字游戏,我长期霸占着年级第一,顺利考上了最好的中学,最好的高中。同时,还拿了无数的奖杯,无数的竞赛冠军,成为了人人称羡的“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人能指责我配不上现在拥有的一切,毕竟,假装努力也是很累的。


【五】

  仰头,吸进一大口凛冽的空气,屏住呼吸,没入海中。尽管日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海水还是有些凉,凉意贴上皮肤,我打了一个轻微的寒颤,但还是决意往前游去。

  通常,我都不会离海岸太远,也不会下潜的太深,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在海里待得太久。但是,近一周以来,我游得越来越远,不顾一切地一次次下潜,在近海的浅滩里,岸边的岩石下,甚至海底的形成的小型洞穴里搜寻海螺。我也不再挑剔,将找到的每一个海螺都带回岸上,堆放到一起,然后坐在岸边一个个检视,凑近耳边,闭眼,屏息,试图听到一丝细微的声音。

  但是徒劳。

  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听不到神灵的声音了。最怕空气突然安静,但是现在,怕也没用。无论我搜集多少个海螺,我都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即使把它们都搬回家,也不会再有突然的震动,不再具有魔力。我的好运,似乎到此为止了。就好像顶级氪金玩家突然破产,再也续不上费,VIP等级就会不断往下掉。可为什么,我的天赋技能会一夜之间清零呢?

  这太荒诞了。爽文的主角不应该一直拥有金手指吗,怎么能游戏还没通关就突然变回一无所有的小白呢?

  没想到啊,我年仅十七岁,就尝到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苦,不应当,不应当,我只是一个幼儿园毕业十几年的小朋友啊,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几年前,我问过叔公,他怎么能猜到我是天选之女。他说,因为我手腕上的鱼形胎记,他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只不过是在腰上。这一次,我显然遇到了大麻烦,很想去问问他,但是,他去年就去世了。叔公去世的时候七十七岁,寿终正寝,面容安详。

  他往生极乐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和我一样的人了。我去了妈祖庙,虔诚地问她为什么收回了我的能力,但,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地让我不安,恐惧。

  更令我恐惧的是,我下个月就高三了,爸妈还期望着我上个985、211呢,老师也时常找我谈人生谈理想,鼓励我勇争状元、为校争光。

  如果说,我还能接到来自遥远世界的电话,那高考不过就是一次严肃一点的填字游戏而已,并不会增加太多难度,我还年轻,天赋异禀,世界仿佛低垂树枝上的苹果,唾手可得。

  然而,现实里我无路可逃。我只能向梦境里出逃,向幻想奔跑,徒劳地,一次次潜入海里。在岸上的时候,我长久地凝视着手腕上的鱼形胎记,它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消失,颜色没有变得更淡,甚至也没有发痒或者轻微的疼痛。它像个保存完好的遗迹,残留在我的皮肤上,作为过往的印记,提醒着我,自己曾经那么与众不同。

  从那时候起,我变得有些疯狂,甚至想要用刀割开那个胎记,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我想在皮肤之下,找到自己独特的证明。

  幸好,在我那么做之前,妈妈把我送到了这里。


【六】

  岑小渔写完了自己的故事,并且在疗养院每周三的分享会上给大家朗读了这个故事,医生说这样的分享对他们的情绪和病情都有好处。那是一个有点儿闷热的下午,蝉鸣声声入耳,如同沉睡魔咒,参加分享会的病人都因此昏昏欲睡。那些没有睡着的,也大多觉得她的故事很无趣,像是那些常见的妄想,荒诞的梦呓。

  只有一个小朋友专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那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可爱小姑娘,十岁左右,岑小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她看起来面色红润而健康,甚至比同龄人更活泼。她听完故事之后,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床下的大纸箱里翻出一个海螺摆件,是看起来有些廉价的浅紫色,但做工尚算精致,她拿着海螺跑到小渔面前,问:

  “姐姐姐姐,你能听到这个海螺里的声音吗?你试试看!”

  当然听不到了。可岑小渔不忍心让她失望,就郑重得把海螺凑到耳边,然后装出一副听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神情。

  “听到啦,神告诉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你很快就能出院啦!”

  “真的吗真的吗!谢谢姐姐!”她用力地抱了一下小渔,然后就跑去找她的主治医师了,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问问什么时候能回家吧。

  小渔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失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顺手把那个海螺摆件放到了桌上。

  嗡——嗡——

  突兀的震动声吓得岑小渔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海螺在桌上震动,一点一点移动到桌子的边缘,大概快要掉下去了。小渔有些恐惧地盯着它,有那么一瞬间,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她希望自己什么也不做,任由它摔到地上,至少事情不会变得更糟。

  但她还是接住了它,凑到耳边。

  “岑小渔,我们是来救你的。”

台词好中二哦,真有这么中二的神灵吗,小渔腹诽道。但这还是很古怪,之前的声音都是直接告诉她她渴望的答案,没有试图和她对话,也没有给她提问的时间。

  “来告诉我下个月月考的答案?还是省一模的?”

  “你们的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游戏,你只是一个游戏角色,而真正的玩家生活在遥远的星系。你看到的,听到的,触碰到的东西都是被程序设计出来的,得到的感觉也是设定好的,而你本身,也是数据和代码呈现出来的幻影。”

  岑小渔搞不懂这是一个古怪的譬喻还是什么晦涩的哲学观点,但她还是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提问:“那,我这个账号算是练废了是吗?玩家弃号了?”

  “是的。由于玩家使用了外挂,被游戏后台检测到了,进行了降级警告,有可能还会被封号。”

  “外挂?你是说我的天赋技能?封号又是什么意思,会一直无意识地游走还是......会死?”

  “对,最近系统检测出来一批同类型的外挂,但还没作出处罚公告,目前只有违规最严重的的几个账号被永久封禁了。”

  岑小渔还想追问他封号是什么意思,突然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叔公。可是,他说系统检测是最近的事,而叔公去年就走了。

“我们的时间感受不一样吗?”

  “对,游戏嘛,玩家可以快进,也可以跳过一部分剧情,但作为游戏角色的你们不会有太大的感受,可能只会感叹时光飞逝。”

  是这样吗,对时间的感受会有差异竟然不是因为相对论,而是因为游戏进度可以调控吗。

  小渔有点混乱,但她还有很多问题。“那你是谁?你和这个游戏系统不是站在一边的?为什么要费心拯救一堆数据,如果我真的只是一堆数据的话。”

  “我来自一个人权组织,我们认为游戏角色被创造出来之后产生了自我意识,不再是没有生命的数据,所以,应该在一定程度内被赋予人权。”

  “我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你们认为这意味着我拥有独立思考、独立做决定的能力,而不是完全遵循游戏设定?所以我就是活着的个体?”

  “差不多。”

  “我无法相信你,我需要证明。”

  “我们刚刚抹掉了你的外挂接口。” 

  “什么?”小渔下意识地看向左手手腕,那个自出生起一直存在的鱼形胎记不见了。

  “接下来,我们会把你的基础属性恢复到平均值,这样系统就不会找到你,你同意吗?”

  “玩家不是弃游了吗,这又有什么意义?”

  “你自己也可以是玩家,你可以去开启自己的剧情。用你的方式玩这个游戏。”

  我的方式?


【七】

  岑小渔考上了一个二本大学,学计算机。

  也许是设定如此,也许是各方面属性被调低后的结果,她至今无法想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无法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戏,时间是一场幻觉。

  唯一的证据,就是手腕上曾有过的胎记,那个突然消失的鱼形胎记,现在只存在于过去的照片和记忆里。

  如果这真的只是游戏,她就永远无法找到别的证据。但她不甘心,总会有破绽的,总有一天能看到真相的。

  毕竟,我可是天选之女。岑小渔这样想着,大步走进新的剧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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