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奶枣

wei博:徐观应w

女儿杀了女儿

  就在刚刚,我发现父母在我的房间里装了三个监控摄像头。书柜的第二层,一排词典的后面;木质衣柜的花纹里;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

  我坐在床上,盯着那几个摄像头来回看了很多次。初冬的室内已经很冷,我的房间没有暖气,干燥的冷意贴在衣服上,皮肤上,附着在所有的物品上,书页会划伤手指,桌角会撞上腰腿,任何动作都会带来钝钝的冬天的触感,令人不快。或者,不是因为气温,是这个房间流动着某种令人窒息的空气。

  我想起,从前很喜欢那部英剧《黑镜》,某一集的剧情是,母亲为了保护女儿,为她植入了某种装置,可以通过女儿的眼睛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掌握她的行踪,在她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出现。可是,我的父母,未必是为了保护我。

  毫无疑问,他们厌恶我。原因吗?像那些千千万万个相似的故事一样,复杂又简单——我有个弟弟。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仅仅因为另一个的存在而变得一文不值,变成他们口中的“赔钱货”。

  我叫连紫熙,今年十七岁。而我的弟弟,比我小九岁。年龄差这么大,几乎已经能窥见我们家的氛围了。整个童年里,我的父母都忙于求神问道,家里常年弥漫着中药味,闻久了竟也觉得静谧馨香。他们不求荣华,不慕富贵,只想要一个儿子,传承血脉,光耀门楣。

  为什么女儿不能传承血脉?我不甘心地问过他们,他们说,女儿进不了族谱,只有生了儿子,他们死后才有人祭奠,不然,连个抬棺都人都没有。我撇撇嘴,心想,有了儿子,说不定年纪轻轻被气死呢。

  当然,我不会说出口的。我还受困于这个逼仄的家,无力反抗。

  “听说隔壁家的那个小姑娘早恋了,林姐被老师喊去学校谈话了,哎呀,这脸都丢尽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在闲聊八卦。

  “现在的小女孩可不安分,之前不还有个十六岁在学校生孩子的吗?连怎么怀上的都不知道。”父亲扒了口饭,接腔到。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间接地解释在我房间装摄像头的原因。又或者,只是闲来无事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我。反正,这些表面上是闲聊,其实暗地里是贬低和暗示的话,从来不会针对弟弟。男孩子嘛,成绩不好也没关系,招惹女同学也没关系,父母总觉得他不会被欺负,将来也不会吃亏。

   我沉默地吃完饭,去学校上周日的晚自习。

  

  高二的晚自习并没有太多紧张的气氛,历史老师一向对我们很好,拉上了窗帘,偷偷给我们放电影看。这次放的是《垫底辣妹》,屏幕上是张扬漂亮的不良少女工藤沙耶加,醒悟之后突然染回了黑发,卸掉了浓妆,开始埋头苦读。她对剧情没有太多印象了,只记得沙耶加的母亲始终给她加油打气,而她的父亲却只关注打棒球的儿子,哪怕儿子其实并不那么优秀,也能轻易赢得所有目光。

  是否所有的女儿都有相似的困境?那些有哥哥或是弟弟的,女儿们。好像家里多了一个男性,父母就不再是完整的父母了。

  连紫熙发着呆,度过了整个晚自习。紫熙,紫熙,紫色的光芒,明亮雅致的名字,她却暗自猜测,不是紫熙,父母真正盼望的,在乎的,是子息。

  

  回到家,弟弟还没睡,吵闹着要她陪自己打游戏。现在的小孩儿,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沉迷游戏,也不知道游戏里有没有什么暴力血腥的不良元素。紫熙太累了,拒绝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间。虽然有摄像头,但只要尽量不去注意,就还是自己的小小天地。

  没想到,弟弟一气之下将平板大力地砸向了连紫熙。虽然平板不重,只是砸中了肩膀,但她还是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疼痛像榨汁机的刀片,一下子就把眼泪逼出了眼眶。她爬起来之后,愤怒占据了整个头脑,她扑向弟弟,把他一直推到墙边,拽着衣领骂他:“你不要觉得自己年纪小就可以为所欲为,要不是爸妈宠着你,我早就打你了。”

    她的弟弟可从没被谁打过,这会儿还没挨打就吓得失声尖叫:“爸妈救命啊——姐姐要杀人啦!”

  他们的父母听到动静,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正看到连紫熙凶神恶煞地拽着他的衣领。母亲着急忙慌地过来,粗暴到推开她,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儿子有没有受伤。

  “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脾气这么大,还敢打弟弟。”父亲也走过来训她。

  “他先用平板砸我的!你们就会拉偏架,永远是非不分。刑法修正案都出了,现在未成年犯罪也能抓起来了,你们再这么溺爱他,当心过几年进去吃牢饭!”连紫熙脸都气红了。明明她才是受伤的那个,父母却瞎了一样看不见。

  “不是我!是姐姐要杀了我呜呜呜……”弟弟在歇斯底里地哭。

  连紫熙看着眼前的这家人,觉得父母不只是瞎了眼,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好像心都盲了,再也看不见女儿。

  算了,睡觉吧,就快长大了,长大就会好的。

  “哎,你说紫熙最近是不是不正常,我看了好几回监控了,总觉得她气鼓鼓的,对弟弟态度也很差。”紫熙半夜起床喝水,听到母亲和父亲低语。

  “不会吧,青春期小姑娘看起来都不太高兴,你别想太多。”父亲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困了。

  “可是她上次说要杀了弟弟……”

  “她们闹别扭呢,小孩子吵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可是,她不小了……”

 紫熙没再听下去。家人之间,信任早已荡然无存。母亲竟然因为自己从没说过的话怀疑自己,他们竟然全盘相信弟弟的鬼话。太悲哀了,家人如此。连紫熙,这个名字真的不好,莲子实在太苦涩了,这十七年的人生漫长又痛苦,痛苦永无止息,仿佛黎明永远不会有花开,黑夜永远占据生活。

  会好吗?再忍一忍吧,很快就可以逃离这座城市了,等她考上大学,就再也不回来了。


  万和市最近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女儿,理由是,“她生前说过,要杀了弟弟”。新闻评论里的一条热门评论是:她是儿子的母亲,却不是女儿的母亲。


  其实连紫熙是清醒的,那天最后的时刻。她知道母亲深夜闯进了自己的房间,试图把自己推出窗外。她挣扎过了,她不甘心,也不理解,母亲也曾经是别人的女儿,她一定懂得一个女儿的所有痛苦和遗憾,那么,究竟为什么,她要杀了自己的女儿?她想不明白,但她直视母亲的眼睛的时候,答案昭然若揭,——母亲不爱自己。这答案明晃晃的,像一把刀子,是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意看见真相,不愿意去猜疑。孩子总是无条件爱母亲的,可是,如果母亲想杀了自己呢?那就没有必要苟活了吧,如果这个世界上最理应爱自己的人恨着自己,最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猜疑、监视自己,那这生命就好像一场劫难。

  连紫熙不挣扎了,她的悲伤如此沉重,即将与她十七岁的生命一同坠落。地面的水泥是坚硬的,父母的心也是。让她流尽血管里温热的血的,不可能仅仅是粗粝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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