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内胆
既然素体不够了，那就轮流使用吧。
这是瘟疫爆发一百年后。
“艺堇，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了，也许是两个月前？”
“哎，素体那么少，轮到一次内胆到底得花多久啊，我怎么觉得越来越久了呢……”
“可能，有的素体耗损之后被废弃了吧，也有可能，上面的人动了手脚。”
每个星期五，永无城里的人们就会聚集到城中心的美泉广场，广场上的大屏会显示出下一周能够成为内胆的人选，以及剩余的素体数量。
局面刚刚出现变化的时候，想成为内胆，只需要领取号码牌后安静地排队，耐心等待就好了。但慢慢的，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政府提供的素体质量也越来越低。新闻里偶尔出现一些暴行，XX街有人暴力毁坏素体，XX区域又有人试图破坏储存内胆的云端存储器......压力之下，各种犯罪事件层出不穷。
如今，即使幸运地得到了素体的使用机会，内胆们也心惊胆战，生怕遭遇意外，就此彻底消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即使能够使用素体去体验过往的生活，也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走在任何地方都得小心地张望四周，偶尔路过照明不足的小巷子，必须低头迅速走过，尽可能地避免引人注目，减少被心怀不满的人攻击的可能性。
尽管如此，素体的数量仍然在断崖式下跌，人类的悲剧似乎无法避免。
“秦瑟，好无聊啊，这冬夜也太长了吧。你说从前那多美啊，天一黑，咱们就翻墙出去喝大酒，再来几串羊肉串，聊到半夜再翻墙回寝室，夜再长，天再冷都不觉着无聊。”艺堇趴在永无城城郊的一片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拔草玩儿，和身边的秦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是啊，那时候的羊肉串、啤酒、冻梨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在也能感受到冷，也能尝到那味道，但是啊，就是不一样了。”秦瑟坐在她身边，点击着悬浮在眼前的电子屏，不断刷新着线上服装店的界面，借此来打发时间。
“是啊，待在这个什么永无城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永无岛，没有食物，所有的社交和游戏说到底都是虚的。你说，咱们到底还算不算活着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活着如同死去。”秦瑟一向喜欢看书，有时候讲话文绉绉的，但也确实如此。如果生死的界限变得模糊，死是否还会令人恐惧？生命是否仍然珍贵？
“唉，要是没有那场瘟疫就好了。要是咱们真的活着就好了，还能一起逃课喝酒。”艺堇今天显得格外沮丧，竟然开始追忆过去了。
瘟疫，永无城的所有人都希望它从未出现过。然而，永无城的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时时刻刻印证着瘟疫的发生，以及它所带来的毁灭性的灾难。
那是一百年前，还没有什么“素体”，也不存在“内胆”，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个人都在真实地生活着，痛苦和快乐都货真价实。但，某个实验室突然出现了纰漏，原本用于实验的病毒A不慎被泄露了，原本只是在小范围内造成了流感病毒的感染，后来，随着国际航班和邮轮不断扩散，由于感染后的症状同流感非常相似，大多数国家虽然采取了措施，但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两年之后，大部分人都感染过病毒了，只有极少数的人仍旧是健康的。但那个时候，即使感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感冒而已，很好应付的，患者们数量虽然多，但痊愈得很快，死亡率非常低。
几乎没有人担忧这场瘟疫。和埃博拉、鼠疫、新冠之类的超级病毒比起来，病毒A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人类忙于应付更重要的危机，甚至没空理会它。
转折出现在瘟疫开始后的第三年，因感染病毒A而死亡的人仍旧寥寥，症状和传播途径也没有发生明显变异，但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人类花了三年时间，才意识到这种病毒究竟摧毁了什么。
它摧毁的，是人类繁衍的能力。三年来，生育率持续走低，不可遏制地趋近于零。由于还有新冠疫情和流感之类的瘟疫存在，导致生育率本来就不太好看，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各路专家和政府报告都将此归因于经济不景气导致的生育意愿下降，没有人关心病毒A。
不，还是有人关心的。正是因为她，我们现在才能活在永无城。
等待素体的第六个月，艺堇偶尔会点开死亡界面看看，又退出，不断重复着这个无意义的行为。
某个夜晚，秦瑟发现她不太对劲，当看到她点开了那个界面的时候，吃了一惊。界面非常简洁，是一个红色的按钮，摁下去之后会弹出三次确认提醒框，如果三次都选择了“确认”，那么，死亡程序就会启动。艺堇觉得，这个设计的灵感来自一个世纪之前的那部老电影《死亡按钮》。
“你想干嘛？又想自杀？”秦瑟警惕起来。她们是大学同学，也是恋人，灾难发生之后就约好了一起来永无城，但是刚来的时候艺堇不太适应，那阵子也闹过一次自杀，被秦瑟拦了下来。
“这样活着，根本就不算活着啊。秦瑟，你不这么认为吗？”艺堇抬头看着她，声音里似乎有什么正在熄灭。
“我们再等等，我去想想办法，总能等到素体的。”秦瑟一直都是比较乐观的那一个，即使在这儿的生活像浮在真正的生活之上的一层五光十色的玻璃纸，秦瑟也能安之若素，享受数据带来的便利。
“但你知道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最后一个素体也会损坏，到时候，我们就会永远困在这永无城。”
“嘿，想开点，那不就意味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艺堇没再搭话，也没摁下那刺眼的红色按钮。可是她在心里觉得，秦瑟不能体会自己的痛苦，对她来说，比失去生命更糟糕的，是失去真正的生活。
没错，永无城是个永无岛。在这里，时间停滞不前，历法失去意义。浩劫之后，人类找到了永无岛，或者说，人类不得不逃到了永无岛。
永无城不是建立在任何一片土地上的城市，没有摩天大楼，没有疾驰的车辆，没有热闹的人群。只有数据，只有服务器，只剩虚拟。
艺堇的母亲锦雅是个医生，在病毒A大肆流行的初期，就注意到了一些患者痊愈后会回到医院，不过不再是因为“流感”症状，而是因为不孕不育。刚开始，锦雅以为这只是巧合，但后来，她看到那些人的病例，即使采用了试管等辅助生殖技术，也仍然没有一例成功生育。
事情开始变得可怕起来。锦雅不得不整理出自己的观察，然后上报。当然，可以预见的，没有人理会她的提醒。反复几次后，锦雅放弃了。
但由于担忧事情的走向，锦雅召集了一些富裕的朋友，出资雇佣了一批程序员，与他们合作研究如何抽离人的灵魂，上传到某个载体之中。当然，这样的工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永无城的建立也并不是由最初的策划者完成的，但是锦雅所做的事至少为后来解决人类的危机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在那之后，病毒A只花了五十年，就几乎灭绝了人类。好在，当人口锐减到不足原本的10%的时候，永无城终于建好了。在庞大的服务器支持下，还活着的人都可以选择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自然死亡后储存在云端，依靠永无城里模拟出来的环境继续“活着”。
自然是有人放弃的，由于宗教信仰，或是其他原因，有一部分人觉得永无城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生命和神灵的一种亵渎。而在正式开启上传之前，还发生了很多暴力事件，父母杀了孩子、丈夫杀了妻子之类的事情每个小时都在发生，原因都是类似的：不想看到对方出现在永无城里，不想永远摆脱不了厌恶的人。
即使在末日面前，人类依旧不知悔改。
“艺堇！我们两个下周都可以去做内胆啦！有素体可以用啦！”秦瑟跑进房间，如果永无城里的人们眼睛里也会有光的话，她此刻眼睛应该亮闪闪的，像藏着神谕的星星。
“是吗？”艺堇看起来缺乏兴趣，等待太漫长了，耗尽了原本该有的欣喜。谁都经历过吧，小时候想去的游乐园，如果等待了太久，苦味就会占据原本糖果一样的幻梦，最终到达的时候，已经不想去玩任何一个项目了。
在这永无城里，艺堇已经不想去玩任何一个游戏了，不想再去尝试任何虚拟的东西。即使是成为内胆，再回到久违的素体里，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嘴巴用餐和亲吻，用双手拥抱，似乎也不能再带来快乐了。
“想想吧，你想去哪儿玩？安娜咖啡店？还是落日公园？”秦瑟热爱每一种生活，哪怕是虚拟的。
“你定吧，我累了，想睡觉了。”艺堇说着就倒在了床上
她们两人来到了美泉广场的传送厅里，顺利地传输到了素体里。素体其实就是完整的、具有行动能力的人体，当大部分人类的身体都不能再使用后，人们投票通过了《内胆法案》，通过摇号的方式轮流使用素体，避免被困在永无城里。
但现在，素体的数量已经下降到云端人口的7%，而人类还没能研究出人造素体。
艺堇和秦瑟运气很好，分配到了两具女生的素体，避免了亲密接触的尴尬。但她们刚刚传送成功，就被告知她们此行必须先去工作，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由分配。使用一次素体的时间是10小时，这不公平。
“为什么？”秦瑟不满地质问系统。
“能源不够了，如果没人工作，就会出现停电。”系统弹出回复。
上一次停电还是十年前，有几千人的数据在故障中消失了，意味着他们被停电杀死了，是彻底的消亡，而不仅仅是肉体的。
艺堇和秦瑟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去工作，工作内容是确保这座在废墟中勉强运转的城市里的发电设备都在运行。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麻烦，比如山坡上的风车停止了运转，她们不得不依靠人力让风车转起来。
傍晚，她们终于完成了工作，像从前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在落日公园里，披着落日的光芒散步，难得温柔的晚风吹在脸上，绒绒的，带来真切的舒适，而不是系统模拟出来的。
“一百年了，秦瑟，我们在那个鬼地方待了这么久了。”
“是啊，都不太习惯这具素体了。”秦瑟活动一下手腕，印证着自己的话。
“我不想活了。希望这一次，你别再阻止我了。”艺堇的眼睛里有一种足以称之为绝望的平静神情。
“可是，为什么？”秦瑟猛地拉住她，似乎怕她下一秒就作出伤害自己的事。
“我妈妈，她当时拒绝去永无城，现在我终于理解她了。”
“锦雅阿姨当时难得不是因为反对我们恋爱，不想和我们一同生活，才......”尽管过去了很久很久，但秦瑟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愧疚。
“是，但也有可能，她不愿意被困在这里。你明白吗，我们要被困住了，末日早就来了，比这早得多。现在，一场停电就能毁了所有人。”
“可是她们已经在研究人造素体了，听说很快就会有......”
“也许真的有神明呢，也许瘟疫就是想让人类灭亡的呢？我们阻碍了原本的自然进程，可我们没办法改变结局的。我觉得，当人类抛弃伦理和道德，当人类试图保存灵魂，当人类妄想将这肉身作为工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完了。”
“艺堇，可是我们说好，要一直一起生活的。你能不能先把这些问题放一放......”
“生和死，一直是重要的问题，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场古老的戏剧？我不可能忽略这困境，每时每刻我都觉得痛苦。无出路的痛苦，被囚禁在服务器里的痛苦，被数据欺骗的痛苦。”艺堇顿了顿，以无比认真的神情说：“从活生生的人被称为素体开始，从我们这些能够独立思考的灵魂被称为内胆开始，人类就已经身处末日了。”
（见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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